文章转自微信公众号 心上莲花处处开
我童年的寒暑假,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乡下的姑姑家度过。
有一天早上,我起来晨读,姑姑跑过来打断我,喊我一块去抱条狗回来养,这下可把我给兴奋的,弄条狗狗回来玩,得劲!
随手抄了个馒头,就跟着姑姑沿着土路,往山里走去。
到了人家里的院子,看到一窝小奶狗,在院子围起栅栏的一角里玩耍,模样煞是可爱。
姑姑拍了拍我,临时封了我当选狗官,让我上去看看,要选哪一只。
我靠近栅栏,所有小奶狗一览无遗,只一眼我就确定了要哪一只。
我选的那只,很特别,通体毛色微黄,偏偏四足各有一截黑色的毛发。
很符合我对美学的理解,不错!
挑完以后,我让姑姑过来一起看看,姑姑看完同我说:“这只感觉穿了袜子似的,干脆就叫它穿鞋袜吧。”
穿鞋袜这个名字,普通话不好听,但我们讲的是闽南语,念起来还是很顺口的,听着不错。
选定狗以后,主人出来,将穿鞋袜抱起,装进一个麻袋,然后在麻袋的上方戳几个口进气。
之后姑姑掏了一块钱给对方。
在乡下,如果狗生了一窝小狗,基本都是送人养,但是这个送,不能纯白送的,一定要象征性花一块钱!
这个我不知道什么含义,我只知道有这么个规矩。
小狗带回家的时候,一定要用麻袋装好,因为狗会认路。
一路上,我尽量平稳前进,不敢太颠着穿鞋袜。
到家的时候,姑姑让我把穿鞋袜拴在院子的枇杷树下。
它到新家的第一餐饭也是我亲自去送,穿鞋袜不知道怎么回事,可能是到了新环境不太适应,嘎拉着脑袋,情绪萎靡不肯吃饭。
我蹲在它面前,伸手拖起它的下巴,挠了挠,它眯着眼睛,哼了几声。
“穿鞋袜乖,吃饭!”我试图温柔地哄它吃饭。
那是我第一次知道,刚出生不久的小狗确实听不懂人话。
没办法只能放任自流一阵,看看它会不会回心转意。
终于,在饿的作用下,它开口吃饭了。
穿鞋袜稍大一些的时候,就已经能听声识人,只要我稍微咳嗽两声,它就会立即飞奔到我的面前。
夏天,乡下的夜晚总是难眠的,躁动的小朋友,哪里肯束手就擒,任由闷热的空气一拥而上。
我要逃!
往后山,丛林深处逃。
那里有朦胧月光和漂浮在树林里的萤火虫。
后山对我而言,和白天有着质的区别,俨然两个迥异的世界。
其实是我怕黑~
所以,晚上我从来不去后山玩耍,即便我的秘密基地就在后山,一个圆柱形,水泥浇筑而成的巨大蓄水池。
蓄水池周围,杂草丛生,有的植物甚至比我人高。白天我还敢组织一帮小朋友,爬上蓄水池,在圆柱顶上的平台上玩耍。
一到了晚上,我就偃旗息鼓。
但穿鞋袜来了就不一样了,有了狗腿子,我也跟着狗胆包天了起来。
一人一狗,就着月光,穿行在后山的小路。
来到后山蓄水池顶上,我面前皎洁明月,平躺而倒,穿鞋袜趴在我边上。
我们的喘息声此起彼伏,我闭上眼,感受到心脏的跳动,山间凉风不时吹过。
那是我跟穿鞋袜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夏天。
我们上山追着萤火虫奔跑,下到小溪感受清澈泉水从我们的脚踝流过。
眼看暑假就要过去,一个忘记了看家护院的职责,一个暑假作业只写了一半。
暑假结束,我回家读书,穿鞋袜正式上班。
……
寒假,我迫不及待回来看他。
一个学期过去,穿鞋袜变成大狗了,已经不是我记忆当中的小可爱了。
要不是四足鲜明的特征,我都差点认不出来。
到姑姑家的时候,姑姑正在院前喊它吃饭,我远远看见,大喊一声:“穿鞋袜!”
它顾不上开饭,径直跑到我跟前,摇着尾巴,不停围着我转。
姑姑继续喊它开饭,穿鞋袜充耳不闻。
我摸了摸它的头,领着它到枇杷树下,看着它干饭。
兴许是太久没见我,穿鞋袜边干两口饭,边抬头看我一眼,确认我在没在。
……
第二年夏天暑假,穿鞋袜救了我一回。
在我去掀开藏有蛇的垃圾斗时,及时地咬住我的衣服,令我蛇口脱险。
穿鞋袜对我而言,不仅是条狗,还是我童年的守护神,我们去村上赶集,我站在马路边上,穿鞋袜都不太愿意,我离马路太近,会想办法让我站远点。
那懵懂的几年,穿鞋袜跟我关系最好,我的优先级甚至排在了每日喂它吃饭的姑姑之上。
也是那一年暑假,舅舅离世,我第一次知道生死,特别茫然。只知道死亡是离别。
陪在我身边的穿鞋袜,安慰着我,我看着它,不知怎么,悲伤地想到,将来我和穿鞋袜也会分别,想到这,我不敢细想下去。
就如同穿鞋袜来到我身边之前,我不敢去深究夜晚后山的世界一样。
我怕黑,我也怕永别!
可是,相聚离开,总是不期而至。
在我刚升上初中的第一个寒假,再次去到姑姑家,穿鞋袜失踪了!
我问姑姑穿鞋袜呢?
姑姑说:“穿鞋袜有一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,再也没回过家。”
我愤怒质问道:“那你不会去找呀!”
姑姑说:“我跟你姑丈大早上去找,没找到。”
我完全无法接受这个说法,一个人负气离开,一整天在外面,发疯似的寻找!
我拼了命的喊!
每一次转身,都盼望着,穿鞋袜能像以前一样,飞奔到我的面前。
奇迹并没有出现,我有些失魂落魄走到秘密基地,圆形水泥柱顶上,我坐在那,天渐渐黑了。
眼泪开始掉,我是被气哭的,我气穿鞋袜的不辞而别!
我哭了好一阵,天彻底黑了,我起身往回走!
我告诉自己,我现在是初中生了,我不会再怕黑了!
我一个人,沿着原路返回,穿行在漆黑的树丛之中。
冬天没有萤火虫,没有朦胧月光,没有我的狗腿子。
那一刻我终于明白,离别的意义!
从此都是我一个人从后山走回家了。
……
穿鞋袜很快从我的生命当中过去,我也只是偶尔想起它。
我也不像小时候那般,每每寒暑假去姑姑家。
偶尔姑姑想我,打电话给我,我才会去小住几天。
读高中时,国庆期间,去看望姑姑,姑姑在院子支起一口大锅,锅下面烧着木柴,不用猜我也知道在煮什么好吃的。
院内飘香四溢,令人食指大动。
我:“姑姑,锅里面煮什么好料?”
姑姑神秘一笑:“待会你吃了就知道。”
我:“切~”
只见姑姑揭开锅盖,拿着把大铲子,不断翻炒。我凑近一看,是锅肉。
里面还放了很多香料,八角,香叶之类的。
我兴致缺缺,跑到客厅同姑丈看电视,问了姑丈一嘴:“院子煮什么肉,这么香?”
姑丈咧嘴一笑,抽了口烟道:“大狗肉!你有没吃过?”
我摇了摇头:“没吃过,也不想吃。”
姑丈:“以前你太小不能吃,现在长大了,可以试一下。”
姑丈这么说,我还是提不起兴致。
我起身返回院子,想找姑姑拿个东西,刚到院子,看到姑姑一手拿着锅铲,一手拿着手机打电话。
一听电话内容,像是约人来家里吃狗肉。
我站在她身后,听着她打电话,等她打完。
我:“姑姑,你这狗肉哪里来的?现在外面的狗肉,不敢乱吃。”
当时新闻经常报道,有些狗肉来源不明。
姑姑:“这个狗是我特意去找村里一户人家定的,人家自己家养的狗。”
我:“人家自己家里养的狗,怎么舍得杀来给你吃?你花了多少钱。”
姑姑满不在乎道:“没花钱,狗本来就是养了杀来吃,有什么舍不得。”
我:“那人家自己干嘛不吃,要给你吃。”
姑姑:“自己养的狗,自己最好不要吃。”
那一瞬间,我突然明白了什么!!!
我身子微微颤抖着,勉强笑了笑:“当年穿鞋袜,你是不是送人吃了?”
姑姑:“别人上门来讨,你姑丈就答应了。”
果然……
我也没了跟姑姑继续掰扯的兴致,得到答案以后,没有那种晴天霹雳的感觉,就是一种难以言状的失落。
炖着多重香料的狗肉,香味钻入我的鼻腔,我一阵反胃。
我再也无法待在院子,一个人冲了出去,蹲在路边干呕起来,没来由觉着恶心!
而后多年,每每在餐桌上看见狗肉,我竟鬼使神差地一筷子也没动过。
我没有刻意说不吃,只是我看到狗肉,总会想到一个画面。
有人拿着尖刀,一步一步走向穿鞋袜,而它第一个想到要呼救的人,一定是我!
想到这,我手中的筷子就无论如何也夹不下去了。
至今,我仍不知道狗肉是个什么滋味。
但穿鞋袜还活在每个仲夏的夜里,朦胧月光是路灯,零星萤火虫是路标,它穿着“鞋袜”,陪我淌过暗淡的小路。
只是,它只能陪我到这里了。
一转身,回头发现,它永远留在了记忆中,那个圆形水泥柱顶上。
永远也无法等到,它想要等到的那个人。